文/食醫行編輯部(吳宥蓁) 攝影/食醫行(王睿澤)
趕上七年級最後一梯次,林哲安今年26歲,卻已經為了保住宜蘭新南的水田,奔走了7個年頭。這場奮鬥,從他大二那年在田間望見「董雞」(農民暱稱為「田董」的水鳥)開始;更精確地說,應該是從他小學四年級那年,父親送他的那副望遠鏡開始。
蘭陽平原,曾經一望無際都是農地。林哲安一歲時隨父母從台北遷至宜蘭。在小學四年級的一次賞鳥之旅中,林哲安獨自霸佔賞鳥望遠鏡兩個小時,在森林系任教的父親林亞立因而發現,林哲安不僅對於「鳥」有著濃厚的興趣,更有天分能輕鬆分辨、記憶各種不同種類的鳥,於是送他一副施華洛世奇(SWAROVSKI)頂級隨身雙筒望遠鏡,從此,這副望遠鏡成了林哲安的「VR眼鏡」,帶他進入鳥的國度。
林哲安感謝父親當初送他的是高階而非低階望遠鏡,即使天色很暗,都能從遠方很清晰看到鳥的細部,這讓他可以把遙不可及的鳥世界自然真實的帶在口袋裡,隨時隨地遠望貼近鳥。在每一次研究鳥的成就感中,益發積累他對鳥類的興趣,而發展成此生重要的志業。
從高中時期便產生「要保護水田」念頭的林哲安,以第一志願考上台大森林系後,也參加了自然保育社團,進入自然生態更專業領域,課餘便帶著骨董望遠鏡回宜蘭賞鳥賞景。他懷念從前上千隻鳥形成的「鳥」雲密佈「鳥」田處處的景象。
「我看見董雞是在2011年,牠就在那邊,」林哲安指著田間一處小草叢說。董雞是從前農田常見的水鳥,因為「董、董、董」的叫聲,農夫們暱稱為「田董」(台語),但後來卻突然銷聲匿跡,成了稀有物種。為了可遇不可求的董雞,林哲安更常流連田間。由於董雞是作息固定的鳥類,因此林哲安知道,只要把這塊田保護好,董雞就不會跑。
「因為這隻董雞,開啟了我在宜蘭保護水田的希望。」他說。
即使台大課業繁重,林哲安卻更親近研究宜蘭新南村的水田社區。自稱賞鳥瘋子的他,多年來自然認識了很多老農,並結識人稱「官老爺」的新南休閒農業區主委官燿金,而他正巧是林哲安看見董雞的那畝水田主人。官老爺說,他已經四十年沒看過董雞了。
「這塊田可不可以借我?我想復育會讓董雞回來的水田!」大學生林哲安跟官老爺商量,而官老爺很爽快答應他。林哲安就以這塊四分大的農地作「棲地營造」,期待董雞能常來造訪。
10多年的賞鳥經驗讓林哲安懂得以自然原生資源,營造出一塊有水、有草、有乾地的水鳥棲地,「原來我可以用自己的雙手來保護土地!」他興奮地說。保護水田的夢想起步了,為了保育生態,林哲安更考進師大環境教育研究所,攻讀專業知識。
▲新南田董米的米倉牆上貼著大紅色的品牌名,稻穀在這裡保存於攝氏11-14°C冷藏。
蘭陽溪口是個難得的候鳥棲息地,其自然資源與濕地生態系被國際自然資源保護聯盟列為臺灣12大濕地之一;且由於臺灣位於侯鳥「東亞-澳洲遷徙線」的中心,是候鳥重要的中繼站,國際鳥盟早將蘭陽溪口劃設為重要野鳥棲地;而宜蘭縣政府也於1996年依據野生動物保育法,劃設了「蘭陽溪口水鳥保護區」。
新南距蘭陽溪口僅三公里,保留了大面積連續的「湛水田」。「湛水」是一種水稻田的灌溉管理方式,使田中水位長時間維持一定深度,可改良土壤性質,以利水稻生長。根據國內外多項研究指出,水鳥不論停棲、覓食、繁殖,在大面積連續棲地上的表現,都比小面積或破碎化的棲地來得好。在新南,冬季由於強盛的東北季風無法耕作,加上緊鄰蘭陽溪的「地利之便」,休耕的水田如同大片的濕地,吸引許多鳥類停駐。
▲一位認養人的回饋說,「看過(在田裏漫步、覓食的)鳥,對土地比較有感情。」
「每年冬天,小辮鴴、稀有的雁 (如白額雁、豆雁) 經常來此度冬,更有大量的金斑鴴棲息,他們在這裡等待溫暖的春天來臨,再度乘著南風回到遙遠的北方。」林哲安對候鳥的來訪行程如數家珍。
但遺憾的是,近年人為因素槓上了豐富珍貴的自然生態。
2000年農業發展條例,政府開放農地可以自由買賣,可以興建農舍,宜蘭水田漸漸變少。2006年雪隧通車更是雪上加霜。雪隧帶來的觀光、度假、置產潮,導致宜蘭農田平均每天「長出」兩棟房子,隨處可見披著農舍名義的民宿、豪宅、餐廳矗立,改變了一望無際的平原景觀。
「我才驚覺到,原來我習以為常的水田是會不見的!」林哲安說,對於水鳥而言,就是棲地消失,「比農藥更可怕。」好比原本這裡有一大片餐廳,好不好吃、健不健康是一回事,但餐廳一間間關了,「水鳥當然不會來這裡吃飯。」
農地破碎、農民棄耕、農產減少、稻米品質變差、濕地功能下降、生物資源減少等負面效應,隨著「農舍」爆量接踵而至。
幸而林哲安找到了這座新南村,因為接近河口易淹水、距市區較遠、生活機能較為不便的天賜保護傘,加上新南老農比例較高,因而農地出售機率相對較低,所以,在新南「種」房子的速度相對較慢。
「我想留住新南水田!」他產生了這個念頭。
此時,台灣各處傳出私有土地生態復育與農產商品化的成功例子,更為林哲安打了一劑強心劑。台南官田水雉生態、苗栗通霄田鱉生態與品牌結合成功的案例,鼓勵林哲安著手進行食米品牌經營模式,他想要創造出讓農民增加利潤、讓土地獲得尊重、讓水鳥安居樂「吃」、讓食客安心吃飯等多贏局面;若能成功,則可以保住宜蘭新南村這一大片難得的水田,而不是僅僅保住「官老爺」借給他的四分農地而已。
林哲安用「以土地面積計價收購,你耕我賣」的方式(以往糧商皆是以產量計價收購),嘗試說服農民加入「不用農藥的護地計畫」,以好農地形成好棲地,創造悠然新南水田、水鳥生態與新南自有的稻米品牌。
2014年,當時77歲的阿農伯(林永發),用他2.3甲農地,率先投入林哲安這毛頭小伙子的護地計畫。
剛開始,林哲安也不敢勸阿農伯完全停用農藥,讓他自行決定農耕的方式。阿農伯以1.8甲農藥減量種梗稻(蓬萊米),0.5甲不用農藥種秈稻(在來米),慢慢轉型。從農藥減量,過渡到有機肥,如今則以無農藥來栽培水稻。當時仍在學的林哲安每週回宜蘭觀察稻子成長,他透露:「活了23歲,我人生第一次覺得稻子很重要,這已經不只是水田、不只是鳥的議題了。」
目前加入「田董米護地計畫」實施有機農法的農夫有阿農伯、官老爺、張阿伯(張水池)等五位農民的地共六甲。過去,農民必須提高產量才能增加收入,因而將農藥與化學肥料撒進水田,造成惡性循環。林哲安以面積計價的收購的方式,讓農民可以安心採友善的耕作方式,不須再擔心產量太低,面臨「自己種米卻吃不飽」的窘境。
尊重土地的耕作方式,反讓農民辛勤得更有成就感,並純淨了土地,也促進了農民與這塊土地的感情。看著自己的水田,常常有「嬌阿」(台語,意為「鳥」)來訪,林哲安的護地計畫,也在老農心裡種下了保育種子。p
關於食米品牌的名稱,林哲安原先的發想是有「雞」認證的「董雞米」品牌,後來改以更親切的暱稱「田董米」取代,一方面也是一語雙關,象徵對田間老董──農民的尊敬。
▲耕作「新南田董米」水田的特色,就是「田埂上有草」;可見到福壽螺粉紅色的卵,林哲安說有些鳥連福壽螺都吃。
採訪時間是四月中,開著車慢駛在水田相連的農間小路上,兩旁新插秧苗一排排整齊有序,可以清楚瞥見在水裡行間逗留、穿梭、跳躍的水鳥。然而,「售」、「急售」廣告看板卻也不時插花跳進眼簾。
林哲安邊指著水田點名:「這塊是我們的、這不是、這塊是……」最簡單的分辨方法是:「田埂上有草的就是我們的。」因為草叢是水鳥棲息重要的元素,「田董米」的水田刻意留下草叢讓水鳥們休息、躲藏、覓食。
水鳥在田裡玩耍相撲,偶而會壓倒剛插的新苗,因此田裡隨處可見一小片無秧的「洞」。但林哲安觀察發現,秧苗若不是連根被扯掉了,被水鳥壓倒的秧苗會自己再站起來繼續生長,因此所謂的鳥害,「其實沒那麼嚴重。」何況鳥兒會以「天然肥」回饋,還能吃蟲,利多於弊,「有些鳥連福壽螺都吃呢!」林哲安連忙補充。
幾畝田中,就屬阿農伯所種的區塊,秧苗插得最緊密整齊,而且放眼望去一個「洞」都沒有。「阿農伯一見到洞馬上就去補上苗。」林哲安說。「勾意」(台語,意為老實)的阿農伯可能覺得現在以面積計價收入大增,要加倍努力才不會不勞而獲、占人便宜,因此事農也更加倍勤奮認真。
林哲安曾夢想將整片新南村的連綿水田都納入田董米行列。可惜,田裡有一棟彷彿101大樓般插進水田中心的豪宅,那是在護地計畫初期,林哲安眼睜睜看著它打下地基的,這成為水田的痛,也是林哲安來不及挽回的缺憾。
眼光順著田中一隻散步來「用餐」的小彩鷸移動,他說:「我們只希望牠們下來吃飯的時候,不會吃到不好的東西,」因為水鳥不懂得挑無農藥、無化肥的食物,「只是地方要夠大,牠們才會願意下來。」人類視覺感到廣闊的水田,對於一振翅就能飛越兩三甲地、以天地為家的水鳥們來說,相對渺小。
雖然起初的動機,是為了營造水鳥棲地、保住農地,但讓林哲安「揪感心」的,卻不是有愈來愈多「嬌阿」(台語,意為鳥)賞光造訪,而是得到愈來愈多農民的支持。就像阿農伯主動去說服鄰田主人加入了田董米護地計畫,阿農伯的兒子也返居宜蘭加入行列,林哲安的護地計畫逐漸獲得認同響應。
其實,即使不用農藥,產量也不會下降。目前田董米一甲地可生產稻穀10,000台斤,與全宜蘭稻穀產量均值不相上下。根據行政院農委會農糧署統計,宜蘭均值為每公頃6,211公斤,約10,300台斤/公頃。
「有農民善待環境的心態之因,才有水鳥來訪的生態之果。水鳥賞光只代表有了好的自然環境,農民們的支持,才代表有了未來。」林哲安說。不知不覺中,為人與自然的善性循環搭起了一座橋。
▲不灑農藥不施化肥的田裡,蜆仔與福壽螺來作客。
從前,宜蘭新南村的米農因為將收成稻穀全數賣給糧商處理,自己種米卻還得上市場買米。而糧商大多混米販售,所以,新南米的味道如何,新南人從來不知道。
因此,林哲安發起「把米留在新南,在地人吃在地米」的行動,首先向在地餐廳推廣使用新南村所產的米,並設計品牌開放直購。
但沒了糧商(通常也是碾米廠),面對幾萬斤稻穀要處理,初時苦無設備與財力,烘乾要送到外地借用設備,再招募學生志工「以工換米」,採用小型的陽春碾米機來碾米、包裝。「剛開始,真正崩潰是沒有場地,還好官老爺無私出借他的溫室,非常、非常熱,但至少有場地。」可以想像夏天收割期在溫室中處理幾萬斤稻穀的盛況。
但辛苦之餘,也有意外收穫。因外宿外食的學生志工並不開伙,田董米便順勢開發了加工較簡單、食用較便利的副產品,如米麩、玄米、米鬆餅粉等,讓不便煮米的人,也可以吃到田董米。
沒了糧商,銷售這幾萬斤稻米產品是更大的挑戰。畢竟通路、廣告都需要資金人力。林哲安便以「保護美麗水田景致」、「給水鳥一個家」等訴求,在網路上創造另類生態行銷的方式。
並且,林哲安開放水田認養。將水田以0.1分單位面積 (約30坪)供民眾認養,所認養面積的換算成糙米或白米(90斤米/0.1分地),讓認養人隨時領用新碾的米。認養人可每年三次親自下田,在特別劃設的體驗區,感受務農的活動,如插秧、除草、割稻等;並可參加林哲安親自解說的賞鳥之旅。林哲安每個月拍攝田裡的稻米、田間水鳥的照片,分享給認養人,讓認養人感受自己吃的米的成長喜悅,以及自己為水田生態出一份心力的成果。
再來是招募「穀東」(編按:近似「股東」的概念)。「穀東」等同於田董米的大買家兼貴賓,讓不參加水田農事體驗的民眾也能以優惠價格預購田董米。
兩年來,水田認養與穀東消化了五成的產量。林哲安期望能從生態保育的角度,鼓勵企業認養大面積的水田,更有效率擴大參與,也希望藉此以社會群體肯定給新南農民一個大大的讚!
▲林哲安捧起一把新米說,新碾的米味道才香。
沒有政府補助、沒有金援,自營品牌得有銷售利潤才能持續發展。「種稻米不但真的很辛苦,且利潤很低,所以要去加強它的附加價值。」林哲安除了開發副產品、生態行銷、農務體驗之外,也得經營米的品質,「要以最好的地種出最好吃的米,這樣才能留住客人、留住農民、留住水鳥。」
米要好吃,除了好土質、好水質等生長條件,處理的過程中得留意烘乾溫度時間、維持11-14°C保存,都是缺一不可的關鍵,尤其林哲安不怕麻煩,堅持將每一批新碾的米即包即送,讓消費者可以吃到香噴噴的新米。林哲安捧起一把新米說:「新碾的米味道才香,不過,會不會煮也很重要,」煮新米時,(內鍋)水的比例是米的9成,「水太多會煮成稀飯。」。
由於田董米剛起步,雖然已採用有機農法,但還未達到有機認證的申請年資,田董米包裝上的兩隻董雞,訴說著這個品牌愛護水田、愛護生態的宗旨。林哲安常笑說,「我們本來就是有『雞』認證的!」
或許,有「雞」認證比有「機」認證要付出更深的心力。現在農產領域裡正推行的「田裡有腳印」綠色標章,林哲安在新南水田發現一百多種鳥類腳印,卻只申請了「董雞」一項,就是為了強化品牌印象。
「看過鳥,對土地比較有感情。」這是一位認養人的回饋,也是田董米以鴨子滑水的姿態,以民間之力經營生態,給予這片大地的回饋。
曾經以推廣環保教育為職志的林哲安,此時站在生態保育第一線。沒有選擇去當教授卻當起農夫兼雜工。但他也沒選擇成為鬥士,因為太多環節得慢慢來,讓農民、居民消化、接受,才有機會成功永續。
為了一方方水田,各方利益團體在地下盤根錯節、在地上疊床架屋。林哲安坦承自己當年的滿腔熱情,已被磨成了更具策略性的思維。而其目標,就是為了要留住農民、留住水田、留住生態,讓新南常常有「嬌阿」朋友下來吃吃飯。
林哲安!加油!
▲架設攝影機24小時紀錄稻米成長與田間生態。
▲米粒造型的窗戶說:有自己的米真好!
▲新南田董米的水田剛開始轉作有機,因此尚未達到申請年資;還沒有機認證,田裏倒是先來了有「鴨」認證。